近期,性骚扰话题引起热议。
而实际上,在医院、手术室里,或许也存在着“性骚扰”。“十台手术,至少有三台里充斥着荤段子。”护士陈凤(化名)表示。她曾在二甲医院消化内科轮转,回想起当时手术医生频频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,她现在心里还会很难受。至于这算不算性骚扰,她也说不好。
很少有人公开讨论“手术室开黄腔”这个问题,因为开黄腔这件事在手术室过于普遍,普遍到每一个年轻医生在进入外科之前,都已经把这当作一个默认的“规范”。还有人说:“就因为觉得手术室荤段子听着恶心,才不学外科的”。
手术室的“潜规则”
在陈凤轮转的四个月里,她跟着带教老师上了差不多七八十台手术,时常会遇到医生们说荤段子的场景。
每当手术室里来个年轻的实习生,几位手术医生便不断把性话题往新人身上引,新人只能默默低着头,一语不发。而带教老师也见怪不怪,并不插手。这一幕,在陈凤看来很刺眼。
对这个比例的估计,广东某县的三甲医院医生万曦(化名)给到更高的比例:“能占到 80%。”而且在做这件事的,不止传统观念里的男性,“说实话,女性讲荤段子现象也存在,甚至可能会比男性的更露骨。”万曦说。
丁香园评论区也有读者留言,谈起亲身经历。
而受害者,大多是女性。
2018 年,西南医科大附属中医医院在《中国卫生产业》上发布研究结果,显示女性护理人员被性骚扰的发生率远高于女性医生。多位医生同样表示,护士(尤其是实习期护士)常常会成为手术台上被开玩笑的对象。
这些护士大多 20 岁左右,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医院,她们无力发声,只能默默承受。开她们玩笑的人多为 35~50 岁的中年男性,几乎都有一定的资历和职称,专业能力较强。当他们把黄色笑话说出口时,或许是迫于威严,或许出于奉承,许多人会附和他们。
在浙江某私立医院从事人事工作的吕女士(化名)表示,来做手术的外院专家经常讲黄段子,“医院里的主治医师为了迎合主任级别的医生,就只能嘻嘻哈哈地附和他们,和他们一起说。”
相比之下,年轻人很少开黄腔。在一线城市三甲医院工作的男医生王家帅(化名)说,“快退休的老同志很爱开黄腔,但年轻人很少开。我个人认为老医生可能快退休了,也就没什么顾虑了。”
开黄腔,能算性骚扰吗?
手术室里的荤段子,就像是湖底的水草——湖面风平浪静,湖里却暗流涌动。
不如我们先来看看浮出水面的一件。
2021 年,网友“不包子的红豆包”在微博爆料,她被知名大 V、皮肤科医生林某清性骚扰,林私信询问她露骨的私人问题。
图片来源:「不包子的红豆包」微博截图
最初林某清不承认,甩锅给助理,后来他又认下了。根据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报道,林某清后被医院正式解聘。
图片来源: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微博截图
但林某清后来的回应却和对他的指控形成强烈反差:“如果这个也算性骚扰,那很多医生都是属于性骚扰了,在手术室、医生办公室、医疗群、饭桌等,那大家都可以被抓了。”言外之意,言语骚扰在他的概念里并不算性骚扰,在手术室等地也常有发生。
那事实上,“手术室开黄腔”算不算性骚扰呢?
答案是,算。
自 2021 年 1 月起正式施行的《民法典》第 1010 条已明确规定了“性骚扰”行为的认定标准,即“违背他人意愿,以言语、文字、图像、肢体行为等方式对他人实施性骚扰的,受害人有权依法请求行为人承担民事责任。”其中,“言语骚扰”是第一条。
根据西南医科大附属中医医院对国际定义的“言语性骚扰”解读,“讲黄色笑话、色情文艺内容、让人难为情的言论、冒犯性称呼、追问隐私、对长相及着装等有性内涵评论等”均属于言语性骚扰。
尽管从理论和文献上来看,手术室黄段子构成性骚扰无疑。可对于大部分医生来说,被开黄腔不会对他们造成实际伤害,忍忍就过去了。
来自二甲医院的康复科医生王颖(化名)并没有开黄腔的习惯,但她认为,“如果大家平时很熟了,开黄腔也没什么。但如果只是同事关系,不是朋友,我觉得就属于性骚扰。”
何况手术室内,除了女医生、女护士会成为被骚扰的对象,躺在病床上的病人,也可能会被议论。“当病人进入麻醉状态后,有人会议论病人的身材。”三甲医院医生王家帅说。
王家帅是内分泌医生,曾在轮转时跟随老师做手术,从省级医院到地方医院都去过。印象最深的是一次,病人是位年轻漂亮的女性,手术室内两位男医生趁她麻醉后,讨论她的外貌和身材,说露骨的笑话。王家帅的老师严辞批评了他们,“如果你们还想让我们来做手术,不能再发生(说黄段子)这样的事。”
距轮转已过去十几年,但王家帅对那个场景还记忆犹新。被迫听他们开病人的玩笑,让那时初入职场的他很不舒服。
退一万步来讲,如果不是被言语骚扰的直接对象,只是在现场被动听黄色笑话,也属于被性骚扰吗?
答案依然是,算。
《民法典》第 1010 条被编入“生命权、身体权和健康权”之下,可见性骚扰侵害的是他人对身体自由支配的权利。因此,如果作为第三方听到黄色笑话,感到不适,那依旧属于性骚扰。
缓解压力,不能成为开黄腔的借口
既然已经构成性骚扰,为什么开黄腔依旧无人制止?
丁香园评论区的一个读者给出了他的解释:可能是因为医生工作压力大,医院才容易发生性骚扰。
图片来源:丁香园评论区
这样的言论并不少见。很多医生认为,只有在轻松的手术氛围下,大家闲聊多了,黄腔才会多;而困难的手术中,大家几乎一语不发,“手术做不好、不好做时,也就不怎么开黄腔了,话都很少说。”
开黄腔,不仅不能“缓解压力”,甚至可能让当事人陷入危险境地。
护士陈凤告诉丁香园,她曾在被迫听荤段子后,又受到了同一个医生对她身体上的性骚扰:“手术时他讲黄色笑话,结束手术后他还来找我要联系方式。”
在进手术室前洗手的地方,这位医生就开始向陈凤搭讪,陈凤没理会。开始手术后,这位医生率全科室的男医生们开她的玩笑,陈凤当场驳斥了他,却没能让他们停嘴。
手术后这位医生找了个无人的地方,将陈凤逼到墙角,要走了她的联系方式。“迫于等级压力,我只能给他。”
虽然我们并不能直接把“开黄腔”和“带来更坏结果的实质性骚扰”划上绝对等号,可“缓解压力”这个理由,绝对不能为任何糟糕的结果开脱,包括但不限于精神伤害、生理伤害。
谁来寻求解法?
对来自不同的地区、所处不同等级医院、不同身份的医护人员来说,“言语性骚扰”不论是发生在自身、还是耳闻,都或多或少接触过。但被问到院方后续的处理时,许多医生都答不出来。
实际上,监督的行为不是没有。从事医院人事工作的吕女士说,曾有一位护士投诉院里一位骨科医生行为不端,“监控证实他确实如此。我们不想撕破脸,于是让他写检查、主动离职。虽然表面是他辞职,但其实是我们辞退的。”
但这样的例子,却并不是主流。
在一家二甲医院康复科工作的医生林伶(化名)告诉丁香园,她因遭受同科室医生骚扰,和院长投诉并报警,但院方没有公开处理,而是选择“批评教育”。“警方把骚扰者行政拘留了四天,但他们无权强迫院方开除骚扰者。院方推诿事情没到刑事层面,没法开除。”她说。
因为林伶和骚扰者是日日相见的同事,愤怒之下,她提出如果院方不开除骚扰者,她要告到当地卫生局。院方这才找骚扰者谈话,让他主动离职。
对此,民法典其实早有规定。“机关、企业、学校等单位应当采取合理的预防、受理投诉、调查处置等措施,预防和制止利用职权、从属关系等实施性骚扰。”
例如,香港大学深圳医院成立了内部的纪律聆讯小组,当有医生发生严重不检的行为时,小组会调查、讨论,给出处分意见。
2021 年 5 月 7 日,有网友在网上投诉该院医生黄某涉嫌性骚扰,当晚 11 时黄某被暂停临床职务,4 天后纪律聆讯小组给了黄某“解聘”处分,并向全社会公开处理结果。
图片来源:香港大学深圳医院微信公众号截图
这给了我们新的期许。
无论是被骚扰者还是医院,当他们迈出突破性的第一步,结果可能不尽相同。对于被骚扰者来说,不必害羞、不必隐忍,是要不断温习的一课。而对医院管理者来说,不再推诿、不再指责,是他们该上的第一课。
在医疗系统内,最有责任维护手术室的安全、维护医生尊严的,应是医院本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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题图来源:视觉中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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