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作者：吞吞

褪去衣物，张开双腿，阿溪以截石位躺在检查床上。看不见医生的具体操作，只能听见医生准备检查器具时发出的碰撞声。

这不是阿溪第一次做妇科检查，但疼痛依然让她本能地发出了闷哼。得知她已婚，医生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操作，「叫这么大声干嘛，别人会笑话你的。」

阿溪把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发在了「代表月亮消灭妇检阴影」小组。缘起一次糟糕的妇检体验，固力果创建了这个小组，用户在这个组里分享自己好的、坏的妇检经历，即将去妇检的女性也在这里获得指导和鼓励。

在小组发起的投票里，有 55% 的女性表示，自己「曾遭受暴力妇检并留下阴影」。

图源：豆瓣「代表月亮消灭妇检阴影」小组

疼痛阴影下的妇检

诊室里的帘子半拉着，医生还在电脑边写病历，键盘和鼠标的敲击声回应着黄小安的心跳。黄小安在床边踌躇，这是她第一次做妇科检查，房间里的陈设和器具让她感到陌生而惶恐。

尽管床边的示意图解释了何为妇科检查的截石位，但黄小安还是不太明白，究竟应该先坐上检查床，还是先脱下裤子。直到医生走进来，黄小安才指着床上的扶手局促地开口询问，「我应该放小腿、大腿、还是脚？」

图源：视觉中国

终于摆放好了正确的检查姿势，黄小安仍然充满了不安。「做个检查」四个字背后，是怎样具体的操作，黄小安并不知道。但不等黄小安做好心理准备，突如其来的疼痛就让她绷紧了全身。

「好了，走吧。」整个检查过程不过几分钟，医生示意黄小安可以离开了。黄小安飞快地穿戴整齐，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诊间。她在心里暗暗发誓，再也不要来做妇检了。

使用窥阴器暴露后取分泌物化验，黄小安经历的是一个非常常规的妇科检查。在有炎症、异常出血的情况下，需要医生打开阴道观察宫颈、确定出血位置或取样；为了解子宫和附件状态，还需要做双合诊、三合诊等操作。

除了因病就医，常规的妇科体检也都会涉及这些项目。异物进入身体不可避免地会带来不适感，部分医生略显生硬的检查手法更让妇检蒙上了「疼痛」的阴影，也是女性抗拒检查最主要的理由。

而在上海市同仁医院妇科，主任医师丘瑾收到病人最多的评价却是，「医生，你做的一点都不痛」。当一场糟糕的妇检经历在心里留下划痕，很多病人在丘瑾这里才发现，原来妇科检查并不是必须伴随着疼痛。

由于妇科检查的体位需要把隐私部位完全暴露，且躺下后并不能看到医生在检查部位的操作，一些时候，是患者心理上的恐惧把轻微的不适感放大为了剧烈的痛感。

「有的病人，窥器刚一碰到她就惊叫，整个人往后缩。」碰上这样的情况，丘瑾会先换一根干净的棉签取样，患者说痛，丘瑾就把棉签拿给她看，「就是一根细细的棉签，有时候病人自己就笑了，她知道其实是自己紧张了，并不是真的很痛。」

而比起一根细长的棉签，窥阴器则是更大的恐惧来源。窥阴器形似鸭嘴，扩开后可以露出阴道壁和宫颈，便于取样和观察是否存在病变。这样的检查不可能完全「无感」，但在恰当的操作下并不至于痛到留下阴影。

在妇科检查时，医生通常会使用石蜡油润滑窥阴器来减少疼痛感，在没有石蜡油的情况下，也会使用碘伏液或生理盐水代替。

丘瑾很少遇到患者主动提及需要润滑，很多人似乎并不知道检查的时候可以使用润滑剂，大部分的病人，只是怯生生地说，「医生，你轻一点」。

另一方面，医生检查手法也会一定程度上影响疼痛感。由于阴道口的特殊结构，如果以斜 45° 推进窥器，直到伸入约 3cm 后再旋转打开，这样能最大程度地减少疼痛。

通常而言，适龄女性的妇科检查都是使用普通型号的窥器，更便于观察和取样。而对性生活次数较少的女性和绝经后的女性，医生们会主动更换成小号的窥器，减轻一些检查时的疼痛感。

图源：图虫创意

不少有过检查经验的绝经女性，会在诊室里熟练地要求医生使用小号窥器，但丘瑾也观察到，尤其是第一次来检查的女性很少提出这样的要求，很多患者其实根本就不知道窥器还有小号。

孙旖是丘瑾一手带出来的学生，在做检查的同时，孙旖会告诉患者接下来的每一步要做什么、将使用到哪些器具。注意窥器放入的角度、保持和患者的沟通，这是丘瑾在带年轻医生时反复强调的细节。

丘瑾觉得，放轻动作、细声沟通，患者放松下来配合检查，对整个检查来说反而是一种效率的提升，「如果你动作很粗暴，患者拒绝配合或忍不下去和你吵架，那不是更耽误时间、影响心情吗？」

而在庞大的就诊量和患者的焦虑之间，医生们寻找着一种微妙的平衡。在「代表月亮消灭妇检阴影」小组发起的投票里，有 32% 的人有过截然不同的妇检体验，不少用户都表示，在自己极度紧张难以配合的时候，遇到过「命令式、不耐烦的」的医生。

要看病，也要隐私

隐私权得不到保障，是妇检带给女性的另一个困扰。

韩双双回忆，在当地某三甲医院做妇检时，自己脱衣服的同时，医生就在系统里叫了下一个号。韩双双的妈妈提出，诊间里正在做检查，希望后面的患者能够暂时离开，对方却表示「没事，我们不看」。而医生对此不置可否，沉默地继续着手上的操作。

数年前，丘瑾还在其他医院工作时，半天的专家门诊要看 40～50 个患者，诊间会安排 4～5 个患者候诊，「一个人坐在我对面问病史，其他人就坐在旁边排队。等这个患者去后面准备检查的时间，我便开始问诊第二个病人；前一个患者准备好以后，我或者我的助手再起身给她去做检查。」

整个过程里，诊间的门始终是开着的，护士需要进进出出维持秩序，还有拿到了报告的患者折返回来。「那时候的氛围并没有特别重视隐私。病人其实是在意的，但她们几乎不会提出意见，她们也以为医院就是这样的。」

直到进入同仁医院，对患者的关怀才在这个充满人文环境的医院里生根发芽。同仁医院妇产科严格执行「一人一诊间」的模式，诊区有护士协调病人候场和进入诊室，确保不会有「不速之客」。

尽管增加了人力成本，但患者的隐私得到了保障。「病人其实是很在意的，尤其是妇科，如果有其他人突然进来，很明显能感觉到患者一下子就停下来不再继续述说自己的病情了，脸上也会浮现出不悦的表情。」

丘瑾在诊间和患者一对一问诊

图源：本人提供

「应对公立医院妇科庞大的就诊量，提高看诊效率可以通过多种途径实现，但不能以牺牲病人的隐私作为代价。」丘瑾的观点得到了院长和门办主任的支持。比如，同仁医院研发了预问诊小程序，让病人在候诊时就可以根据设计的问题，先行提供自己的病史，这样等面诊时就会显著提高效率。

很多医院里诊间的检查床摆放角度也经过调整，通常都是背对着门，即使有其他人进入诊间，也不会看到患者的隐私部位。

而在不少医院，同样需要病人褪去内裤进行检查的 B 超室，尽管门上也标注着「一次一人进入诊间」，但执行的情况往往不尽如人意。

王沐回忆，第一次做经阴道 B 超时，里面的医生一下子收走了 5 份检查单。B 超室里很暗，第一个被叫到名字的患者走向了检查床，其他的人就在门边站着等候。王沐站在帘子的最边上，几乎转头就可以看到正在做检查的患者，她赶紧又往人群里挤了挤。

躺上检查床，王沐觉得自己像案板上的鱼肉有些不知所措，探头伸进来的那一刻，不适感让王沐浑身紧绷、试图躲开，检查的医生呵斥她「不要躲，你这样我没法做了」。医生的声音并不小，王沐确信等候的患者也听到了这段对话，这让她更加觉得尴尬。

检查结束，医生在王沐的身上甩了两张纸，还没等她下床，医生就已经叫了下一个患者的名字。下一个进来的患者显然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，她「犹豫、同情」地看了一眼正在穿裤子的王沐，背过身开始脱。

如果说隔着帘子的陌生患者已经足够让人感到不适，那医生带学生在检查床边讲课可能更让女性觉得不安和抗拒。

二十几年前，当丘瑾还是一个实习医生时，科里的老师会带着十来个实习生在妇科门诊进行教学。「尤其是妇科检查，被很多人『围观』着自己的隐私部位，将心比心，我想没有人会愿意的。」如今，在同仁医院，不少教学都已经使用模型和教具替代，丘瑾希望能够确保病人不再有那样不好的就医体验。

病房里的教学查房，患者通常更为配合，而在门诊，丘瑾一般会在带教时站在病人边上观察，一方面确认带教医生操作的规范性，另一方面也能让病人安心，偶尔遇到特殊情况时可以马上接手。「大多数患者还是理解年轻医生的成长都是需要实践的，所以都会比较配合。」

女医生的努力：看见人，而不只是器官

在日常的医院工作之外，孙旖还在 B 站、微博、公众号上分享了不少妇科相关的知识科普。2019 年的夏天，一个患者慕名而来找她做妇科体检，因为「她的手法很轻柔」。

患者把这次经历拍成了 vlog，视频里，孙旖展示了不同大小的窥器，拿出一根宫颈刮片取样要用到的刷子，孙旖手指拂过上面的刷毛，告诉患者它有多柔软。

图源：孙旖的 B 站视频截图

孙旖觉得，很多人没有做过妇检，并不知道真实的体验是什么样的，只是因不断听说「很疼」而感到害怕。也因此，孙旖总会在视频里提到妇科检查前患者可以做的准备、用到的器具以及具体的操作流程，希望能够改变大家对妇科检查先入为主的观念。

超声科医生芃草无意间发现了「代表月亮消灭妇检阴影」小组，从超声科医生的视角，她给组里的用户分享了一些腔内超声的建议，提醒要去做检查的女性提前排空小便、深呼吸放松自己，也讲述了自己每天面对的大量检查，希望达成互相理解。

图源：豆瓣小组截图

在那个 1.5w 播放的 vlog 发表之后，有一个老奶奶笑眯眯地走进了孙旖的诊间，「我孙女之前在你这儿做了检查，她说你手法好、一点都不痛，我特地挂了你的号，也来做个检查。」

检查后孙旖都会告诉患者，做完宫颈涂片后可能会有少量出血，是正常的现象，不用担心。有患者和孙旖说，在这之前，她一直都以为妇检后的出血是由于医生暴力操作而对她造成的伤害。「只差一句简单的告知，这其中的误会就有这么大。」

不只在出现症状时需要就医，妇科检查其实是一个必要的定期体检，但由于对妇科检查的抗拒，一些患者并没有及时知晓身体里发生的变化。

孙旖曾遇到一个月经紊乱的患者，因为此前的妇检留下阴影，患者已有 7～8 年没再做过检查。孙旖认为患者的不规则出血无法排除宫颈病变的可能，便劝说患者接受宫颈防癌筛查。经过一系列检查，患者其实是早期宫颈癌。每每提起这个患者，孙旖总会感叹，幸好当时作为医生有所坚持。

在孙旖的诊间，她总是让患者及时沟通自己的担忧或不适。「有一个患者和我说，她不敢让医生轻一点，她怕医生认为『我在教他做事』」这让孙旖感到有些意外，她从未对患者抱有过这样的想法。

尊重患者，关注患者的感受，是丘瑾一直向孙旖和其他年轻医生言传身教的一件事。丘瑾说，「如果在医生眼里只有治病，那患者检查时痛不痛、她有没有隐私，并不影响诊断和治疗。确实也有不少医生是持这个观点的。」

但丘瑾始终觉得患者应该被当做一个完整的个体，而不是仅仅看到疾病和器官。在做检查的同时，丘瑾也会问问患者平时月经来潮的细节、生活方式等，有时候是转移注意力的聊家常，有时候也是发现问题的小线索。

曾有一个患者在常规妇检时说起自己近期痛经明显加重，丘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，特地做了三合诊检查，发现患者其实患有子宫内膜异位症。「这个病人能够早发现、早治疗的话，可以降低以后对生育力的影响。」

「医生的眼里不能只有病，要有人。」

致谢：本文经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同仁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 丘瑾 专业审核

文中阿溪、黄小安、韩双双、王沐、芃草均为化名

策划：yuu. | 监制：gyouza

题图来源：孙旖 B 站视频截图